严复知识翻译中的地方情境重构
2025年05月17日
江西
严复知识翻译中的地方情境重构
（1.西北农林科技大学，陕西杨凌712100；2. 华中师范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9）
[摘要] 严复的知识翻译实践活动彰显了知识的世界性和地方性，其翻译经历了去语境化和再语境化的过程。严复翻译文本在语言、文化和思想层面，呈现出地方性知识情境重构的情形，其中翻译的知识表现出地方性、索引性和语境性等特征。研究发现，严复知识翻译实践中翻译的知识与地方性情境具有双向塑造的关系。在翻译过程中，严复在新情境中化解了中西地方性知识之间的紧张和矛盾，促进了两种知识体系的和谐共生，为之后的知识翻译实践活动提供了重要启示。[关键词] 严复；知识翻译；情境重构文献来源：《上海翻译》2025年3期。转发请注明【翻译研究动态】及文献来源。引用请以期刊版为准。基金项目：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青年基金项目“晚清中国译者的文化认同研究（1840-1911）”（项目编号：21YJC740009）的阶段性成果。作者简介： 丁如伟，博士，西北农林科技大学语言文化学院副教授，MTI硕士生导师，研究领域：翻译史、翻译理论与实践。苏艳，博士，华中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领域：翻译史、典籍翻译与翻译理论研究。
1.引言知识翻译学的研究范式将知识与翻译统一了起来，“以知识的翻译和翻译的知识为主要研究对象”（卫思谕，2022：1），将翻译界定为“跨语言的知识加工、重构和再传播的文化行为和社会实践”（杨枫，2021：2），从新视角审视了翻译的本质属性、方法路径、价值功能等多个向度。知识翻译学聚焦于“地方性知识向世界性知识的生产变迁”（同上）的研究视角，翻译中的知识生产、变迁与重塑经历了去语境化和再语境化的过程，相伴而生的是地方情境重构。知识的翻译活动离不开对地方性知识的理解和认知，要将不同地方性知识所处的情境结合并融合。要探讨知识翻译中的情境重构现象，则需要从“地方性知识”的概念说起。知识的“地方性”概念，最早出现在人类学的研究中。代表人物美国人类学家克利福德·格尔茨①（Clifford Geertz，1926-2006）提出了“地方性知识（local knowledge）”的概念，指出“这种地方性不仅指地方、时间、阶级与各种问题而言，并且指情调而言——事情发生经过自有地方特性并与当地人对事物之想象能力相联系”（吉尔兹，2000：273），这里的“情调”一词对译的是英文原文中的“accent”（Geertz，1983：215），该词在文中表示地方人文历史所具有的特有风格和特色，言说的正是一种地方情境。知识的“地方性”关注于知识生产的历史、文化、社会、政治等情境因素，凸显了知识“地方性”的本质属性。吉尔兹思想体系中的地方性知识主要特征之一是“地方情境性”，它与地方知识掌握者关系密切，不可脱离一定具体的情境。与此相关的概念是“索引性（indexicality）”，科学知识建构论者卡林·诺尔-塞蒂娜（Karin D. Knorr-Cetina）用这一概念来指代“科学活动的情境偶然性（situational contingency）和语境定位（contextual location）”。其中，语境定位意味着“科研成果是由特定主体在特定空间和时间中生成协商，这些主体出于某种特殊利益，对这些成果运用的是地方性的而非普遍有效的解释，并且科研活动者按照他们的行为语境定位限制活动”（Knorr-Cetina，1981：33）。因此，地方性知识的索引性是指知识参与主体在一定情境下互动协商中显现的特征，它由具体的语境决定，不具备普适性和普遍性。综合以上观点可知，知识的地方情境具体表现为地方性、语境性和索引性三个主要特征。通过审视严复的知识翻译实践，可以发现其翻译活动涉及中国地方性知识和西方知识、中国传统的非现代知识与西方具有现代性特征的知识。与此同时，严复所处的晚清时期对西方知识的中国迁移提出了迫切要求，他的知识翻译活动带有认同世界性知识的使命，他通过翻译“开展近代知识建构活动，构成了近代中国知识演进历程的重要部分”（苏艳，丁如伟，2023：81）。然而在中国独特的文化背景、社会环境、价值观念、政治形势、意识形态等特定的生态框架下，严译文本中生产与塑造的知识在译者主观能动性的发挥作用下，呈现出了受制于地方情境的样态。在语言、文化和思想层面，出现了地方性知识情境重构的情形，由此翻译而来的“他者”知识表现出了地方性、索引性和语境性等特征。本文将从语言、文化、思想三个层面，逐一探讨严复在翻译中对西方地方性知识的情境重构。2.语言层面的地方情境重构关于严复在语言层面的地方性知识情境重构，主要体现在对西学术语概念的翻译上。在在他所处的时代，知识翻译活动面临着重重困难。当时在对西方知识的引介过程中，各种新的理论纷繁沓来，名目各异，在中文中很少能找到对应词。严复在语言文字选择方面用心良苦，他确立译名是从对英文字词的追古溯源、广罗涵义起步，再从中文中摘寻相似表达。其中，“沿流讨源”“广罗涵义”（严复，2014a：123）的操作是为了深入准确地认识作为西方地方性知识的概念，“回观中文”“考其相类”（同上：123）则是在语言层面做好知识的去语境化和再语境化的语境定位准备。例如，严复将“economics”一词译为“计学”，便是以中国社会文化概念来比附西学概念，在语言层面重构了知识情境。他在《原富》的《译事例言》中，详细说明了“计学”译名确立的思路，他追溯了“economics”的源流，在中国文化语境下解释了“economics”的引申含义和扩充含义，汇入了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严复在文中对“计学”作进一步说明，深入挖掘中国典籍语料，对比语料的异同，考订相类的词汇。他整理出了汉语词汇会计、计相、计谐、国计、家计等传统表达，以此论证“计”字内涵与“economics”的贯通性。经过一番追根溯源、苦思冥想的斟酌过程，他确信以“计学”对译“economics”十分贴切。在给梁启超的书信中，他自信地表示：“窃以谓欲立一名，其深阔与原名相副者，舍计莫从。”（严复，2014a：122）严复在《原富》译本中解说了亚当·斯密对“economics”的界定：“计学者，制治经国之学之一支制治。”
②（严复，2014b：303）在案语中，严复对“计学”又作了深入的解释，以中国传统语言知识比附西学概念，进一步展现这一译名的中西会通性。严复对“计学”的界定依据是中国语言的表达习惯和文化内涵，以此对译西学概念，西学概念的汉语表达呈现出了浓浓中国风，有效地重构了西方概念运用的地方情境。此外，严复致梁启超信中也谈及了“计学”的翻译问题。他在信中指出在不同语境中，“economics”的译名不必局限于“计学”一词，可以依据不同情境将其翻译为“财政”“食货”“国计”等等，还可以用“计学”“食货”“货殖”等词汇来翻译在不同搭配下的“economics”，严复在此表达了在知识翻译中情境性地确定（situationally determine）译名的思想，表现出了译名确立的语境依赖性（context-dependency），显现了知识翻译中的索引性特征。“国计”“食货”“货殖”等词语均来自古代典籍，严复以这种方式“驯化”了西学概念，整合了古代语言资源，激活了古代汉语用法，刷新了语言搭配方式和表达内涵，在“他者”的概念表达中延展了地方性知识的生命力。严复在译著中译介西方概念知识时，还会有意将这些概念与中国本土概念对照比拟，展示中西地方性知识的“联系性（connectivity）和互通性（inter-communication）的世界性特征”（杨枫，2022：2），通过“格义”方法将其融会同化。如他在《天演论》中论及斯多葛派学说时，提到了该学派的一个核心概念“清净之理”。原文为“pure reason”，即现代哲学术语“纯粹理性”。严复将其比附中国古典哲学中的概念“元”“仁”“道”“性”（2014c：207），并在案语中写道：“此篇之说与宋儒同。”（同上：207）在翻译《穆勒名学》中的名词logos时，将其比拟佛教的“阿德门”、基督教的“灵魂”、老子所说的“道”、孟子所说的“性”（严复，2014d：14），呈现出了西方概念内涵在中国知识体系中的不同表达语境和方式，尝试通过格义的方式，以中国古代哲学概念融会贯通“pure reason”“logos”这些西方概念，由此中国的传统哲学词汇成了向国人解释西方知识概念的独特语言。严复在译文或案语中，直接表达了中西语言字义冥合的思想。如他将“sociology”翻译为“群学”，在《群学肄言》的《译余赘语》引用古人言说，论证了这一译名的合理性。文中严复援引荀子对“群”概念的论述，将“人群”与社会联系起来。他认为在不同等级的群中，社会隶属于有法之群，涵盖了“商工政学”的方方面面，其最重之义是国家的建立。如此可以看出人群的独特性，展现了动物之群的本质区分。严复进一步借用中国汉字的“六书”
③系统，阐释中西文字的会通性。他指出在《说文解字》中对汉字“邑”的界定为“人聚会之称也”，西学中对“社会”的界说为“民聚而有所部勒，祈向者，曰社会”，二者在含义表达上相一致（严复，2014e：9-10）。他从“六书”系统解释了“邑”字的构成和使用方式，说明形成“邑”的两个条件是“有区域”和“有法度”，与“人群”的构成条件类似。严复还讲道，西学中对“国”的定义与《说文解字》中对“国”的古文表达“或”字含义相同，展现了中西地方性知识的互通性④，显现了翻译的世界性意义。这一译名确立论证过程经历了西方概念的去语境化和再语境化，最后的译名则是将西方概念内涵放置在了中国传统的地方性情境中传达，彰显了知识翻译中情境重构的语言维度。
3.文化层面的地方情境重构严复翻译的每一部作品，较原文来看或多或少都有作改动和调整。其中包括他基于对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认同，进而改造了西方的地方性知识。1902年，《外交报》公开刊载的严复来信中，他提出了一套完整的教育方案。其中他提到西书翻译应“以与旧学相辅为教”（严复，2014a：204）的主张，促进中西文化融会贯通。“破旧学之拘挛”（同上：206），旨在鼓励国人走出中国传统文化的封闭圈，寻求中国文化与西方文化的融合与创新路径。在具体翻译实践中，他或用中国文化典故、或引中国文化典籍，在语句篇章层面设计上植入中国民族特色文化知识，为译介而来的新学涂抹上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底色。将西方地方性知识置于中国的传播、接收、应用的情境，有效促进西方知识的传播与接受，同时也彰显了中国地方性知识的文化逻辑和本土特质。以严译《天演论》中《导言一察变》部分相关知识翻译为例，原文讲的是从白垩形成到原始草皮出现经历了数千世纪，这期间自然以极其缓慢细微的速度变化着，世世代代身处其中的人们对这种变化察而不觉。严复在译文中着重描述了人类在短暂的生命周期内无法感知到自然的变化，他将原文表达的信息植入到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借用典故“彭聃之寿”，拉近了中国读者与译文的距离。连以长寿著称的彭祖和老聃面对自然的变化进程时也是“由暂观久，潜移弗知”，如此加深了读者对自然缓慢演进状态的理解。译文中还引用了《庄子·逍遥游》的名句“蟪蛄不识春秋，朝菌不知晦朔”，与前文“浅人不察，遂有天地不变之言”的表达相呼应。与原文对自然状态的客观描述相比，译文更富有译者的主观感情。严复给那些断言“天地不变”的人士贴上了“浅人”的标签，用“蟪蛄”和“朝菌”譬喻这些人的见识浅薄，还用带有贬义色彩的“瞽说”一词称呼这些人的见识，这些行为都是出于译者翻译的现实目的。严复按照中国的社会形势，对自己的翻译行为设置了地方性语境定位，按照中国熟知的本地知识创造性地转化了“他者”知识，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方式阐释世道变迁的道理，为下文进一步宣扬“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思想奠定了情感基调，意在警醒国人救国图存。如下面的译例:
例1原文假定殖民开拓者能够合群合作的话，必然会取得一定的成果。严复对其成果形式加以演绎，涵盖了经济、民生、法制、政治等多个层面。译文添加了原文没有的“养生送死”、“安身”、“政明”、“平气”等政治文化概念，充满了中国传统憧憬的文明社会的色彩，勾勒出了一幅大同社会的场景，充分展现了国民合群的重大意义。这是将原文有关西方“合群互利”的地方经验放置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特定情境中，使之切合国人的知识运用情境。通过对合群的肯定和对未来美好社会的渲染，意在激起国人的战斗力，实现中华民族自存保种的现实理想。严复一方面通过翻译向国人引介具有现代性的西方知识，另一方面他不忘发挥译者主观能动性，通过在文化层面移接中国地方性情境，揭示中国现实问题，意在引起国人的关注与反思，彰显了地方情境重构的现实功用。现从其译著《群己权界论》择取两例，试解析如下：原文中的小句意指那个时代人们所具有的在宗教、道德以及爱国层面的情感。然而，严复在译文中对这些品质与情感的修辞成分做了调整，将其改易为在中国传统人士眼中一位正人君子所应当具备的品质，包括：敬鬼神、谨言行、爱国守法度三个方面，分别对应原文的religious、moral、patriotic三个修饰词。其中“敬鬼神、谨言行”具有浓厚的儒家文化色彩，两种说法都出自儒家典籍。《论语·雍也》有言：“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可谓知矣。”（转引自金良年，2016：86）“敬鬼神”一说源自于此。此外，《礼记・缁衣》中讲道：“故言必虑其所终，而行必稽其所敝，则民谨于言而慎于行。”（转引自陈澔，2016：619）这是“谨言行”的出处，表示“说话小心，做事谨慎”的意思。这些文化负载词的表达，将原文陌生的叙述语境置换成了中国人熟识的文化情境。
严复把迫害耶稣的人与汉语表达“守旧之正人”对应起来，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他暗指当时中国一些守旧人士固守传统，看似谨言慎行，爱国守法，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从历史的眼光来看，他们阻碍社会变革维新，所作所为不利于国家的发展与进步。严复采用中国典籍中的文化负载词进行知识翻译，将西方新知融入中国社会现实语境，影射中国现实境遇。原文的含义是：个性愈发展，对个人来说就会变得愈有价值，因此对他人来说也变得愈有价值。严复译文对原文改动较大，多处添加了中国文化负载词。原文没有明确说明自我发展的具体特性与功能有哪些，而严复在译文中对这些属性具体化，附加了“成己成物”、“明德新民”两个昭示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表达。这两个词都引自儒家典籍，其中“成己成物”出自《礼记·中庸》：“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朱熹，2004：38）“明德新民”则出自《礼记·大学》：“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
⑤，在止于至善。”（同上：5）均是儒家文化的经典阐说。关于严复的译文，其展开逻辑是：“发挥个人的独特性可以成就自我，而成就自我之后可以成物与新民，达到己群并进。”（黄克武，2021：171）改写后的译文蕴含了儒家传统自我修身、自我价值实现的目标与理想，将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内核嵌入到文本语境中，使两种地方性知识融会为一体，体现了翻译知识的索引性特征。严复倡导的这种个性的发展与发挥，实则是他对个人主体性的提倡。对人主观能动性功用的召唤，彰显了他的现代性诉求。严复这般操作升华了原文思想，表达了他对国人个体发展的目标期待，展现出了译者的现实理想。从上述译例可以看出，严复在翻译文本之间表达了个人的文化认同和理想抱负，他心系中国传统文化赓续与创新，心怀国家民族的未来与前途。出于个人的现实目的，严复对翻译文本进行语境定位和重置，巧妙地对翻译知识地方性情境化处理，促进西方知识在异域的接引力度，也赋予了中国地方性知识新的活力。4.思想层面的地方情境重构严复在引介西学思想时，常常会通过会通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展现中学西学之间的内在勾联。严复对传统哲学思想的解释力也充满了信心，他在《天演论》自序中甚至认为“顾吾古人之所得，往往先之”（严复，2014c：76）。如此一来，在对《天演论》翻译中，中国传统学术思想也成了沟通赫胥黎与斯宾塞思想的一架桥梁，西方思想也在中国地方性情境中再次得到阐释。黄克武也曾就严译《天演论》中西思想会通的情况有过分析，他认为严复意在依附中国传统思想诠释原文，“尝试提出一个融合中外学说的‘天演之学’。”（黄克武，2014：85）可以说严复所建构的天演哲学思想，一部分正是通过他在翻译中思想层面上重构地方性情境而呈现出的效果。
严复在《天演论》自序中提到该书的主旨思想是“以救斯宾塞任天为治之未流”（2014c：77），与中国古代思想相契合。斯宾塞的理论学说倡导“任天为治”，忽略了人的主观能动作用。与此不同的是，赫胥黎在Evolution and Ethics and Other Essays一书中阐述的“以人持天”的道理，注重人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也有过这一思想的萌芽。严复将赫胥黎的主旨思想与中国传统的“天人之辨”思想作了比较，认为赫胥黎的观点与唐代刘禹锡、柳宗元的观点相一致。刘禹锡和柳宗元都继承了先秦儒家的人道传统，在对天人关系的辩证上，二人分别提出了“天人相交胜”“天人不相预”的观点。这两种“天论”观点基调一致，又各有侧重。刘禹锡批判了宗教意义上的天命论，在《天论》中阐述了其天人观的核心思想：“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刘禹锡，1990：68）从自然和法治两个方面论证了天之生与人之治交相胜的关系，阐述了自然中客观规律性的运行和人类主观能动性的发挥。柳宗元在批判天人感应论的哲学基础上上发展了天道自然论，他讲道：“生植与灾荒，皆天也；法制与悖乱，皆人也之而已，其事各行不相预。”（柳宗元，1958：503）表达了对人力作用的关注和认可。
严复通过案语对中国古人思想作了回顾性概述和评价，译介了赫胥黎“以人持天”的思想。由此在引介“他者”的思想文本中，展示的是带有中国地方性、民族性情境。一方面借此机会展示了古人的智慧和哲思，表现了他“自他之耀，回照故林”的翻译目的。另一方面有助于读者对引介而来的新学更好地理解、吸收和消化，从而加强西学传播的效果。再如，严复在译著中对中国传统“气”的哲学思想也有所借鉴，并将其糅进天演哲学体系中，展现的是浓郁的中国本土语境。“气”是中国古典哲学中的一个重要的概念，很多理论和学说都将“气”看作是万物的本源。古代典籍《论衡》中有言：“天地合气，万物自生，犹夫妇合气，子自生矣。”（王充，1991：281）表达了“气”乃是世界万物基质的思想。严复在《原强（修订稿）》中对斯宾塞论著的介绍中，初次在西学知识体系下介入“气”的概念：“其宗旨尽于第一书，名曰《第一义谛》，通天地人禽兽昆虫草木以为言，以求其会通之理，始于一气，演成万物。继乃论生学、心学之理，而要其归于群学焉。夫亦可谓美备也已”（严复，2014f：24）。严复用“气”表示斯宾塞理论中的万物始基，把会通天地万物之道归结于“始于一气，演成万物”的天演学说。他在评点《庄子》时，再次明确阐述了现代进化论与古代气化论之间的相通性。如他在《庄子·齐物论》中的注评，“一气之转，物自为变。此近世学者所谓天演也。而西人亦以庄子为古之天演家”（严复，2014g：87），阐明了古人“一气演变为万物”的思想与天演哲学思想的一致性。严复在西学翻译实践中，将中国古典哲学的气本论思想孱入西方知识体系，使得进化论哲学本体呈现了本土化情境。在现实意义上，为天演哲学在中国本土的立足与传播奠定了初步基础。
与此同时，严复在天演哲学的建构过程中也援借西方知识进入传统气论，对“气”的概念进行了现代性阐释。他在对《庄子·知北游》“通天下一气”的评语中，将现代科学意义上的“力”的概念与“气”的概念对等起来。此外，他在翻译《名学浅说》中有对“气”概念的解释：“今夫气者，有质点，有爱拒力之物也，其重可以称，其动可以觉。”（严复，2014d：351）从经典物理学的角度对“气”的内涵加以重新界定，使得“气”从中国哲学中的抽象体转变为具体的物质性存在，一个“有重量、无处不在的、细微的物质基本粒子”（曾振宇，1997：63）。这里严复还提及“爱拒力”，意谓“爱力”和“拒力”，分别对译物理力学中“吸引力”和“排斥力”的概念。他在西方自然科学框架下阐释“气”的内涵，使得中国传统气论知识披上了实证主义的面纱。显而易见，中西地方性知识是相互作用、相互建构的，这也正是翻译世界性的功能显化。严复在《天演论》《导言二·广义》的案语中，援引斯宾塞对“天演”的界定：“翕以聚质，辟以散力。”（严复，2014c：86）指出宇宙天地正是通过“质”与“力”“翕”与“辟”的运动，使得自然的事物处于“由纯而之杂，由流而之凝，由浑而之画”生生不息、动动不已的演化过程。严复在译文中，对斯宾塞阐发的天演机制做了较为详细的解说。他借用中国古典气论的思想资源，从“爱力”与“拒力”的对立统一运动的角度，对宇宙进化动力做出了解释，认为“凡力皆乾也，凡质皆坤也”（严复，2014c：76）。其中质、力是近代自然科学概念，“乾”“坤”则是中国传统易学概念，如此会通了中西知识。
严复将进化论与气化论的知识比较融合，重构了近代西方进化论学说，有意地在中国本土哲学的现代化建构方面做出了一次尝试，也为天演哲学在中国的传播包裹了国人熟悉的传统哲学思想外衣。总的来说，严复在翻译《天演论》过程中，在赫胥黎《进化论与伦理学》原文框架内以序言、案语等方式建构地方性情境。严复在本土化情境框架中，以牛顿力学和达尔文进化论为最基本理论来源，阐发宇宙演化、生命进化和社会进化的过程。同时，他又以“易学逻辑为框架，以动静相续的循环论为特征，以天地人的统合结构为内含，以归纳和演绎逻辑为知识形式，以现代物理学的质力观念为科学根据”（汪晖，2015/2021：855-866），经过中西哲学知识的杂糅和复杂逻辑关系的推演，建构了天演哲学，形塑了以西方理性为依托、中国传统为基色的现代性思想。
李维武（2018）指出严复处于中国哲学本体论古今之变的关节点上，深度钻研中西学术思想，认为无论中国的儒道两家还是西方学说，都有相似的大道追求和学理阐发。严复在翻译中以重构地方情境的方式，重塑对国人来说是全然陌生的西学知识，为异己的“他者”知识进行了再语境化加工。在中国传统语境中阐释西方的新思想和新观念，融通中西，推动了中国切合时代的新学术体系建设，推进了中国思想观念的现代化演绎。
5.结语严复的知识翻译一方面展现了地方性知识互通互释的可能性，论证了知识翻译的可行性和世界性；另一方面在一定程度上，严复在翻译文本中重构了原文的地方性情境，促进了地方性知识的流动和变迁，展现了地方性知识的存在价值。严复的知识翻译实践活动表明：“知识是翻译存在的目的，翻译是知识传播和生长的条件”（蓝红军，2022：38），这也正是知识翻译学研究范式的理论价值所在。通过分析严译文本中语言、文化和思想三个层面的地方性情境重构可知，由严复翻译而来的知识与地方性情境表现出了双向塑造的关系：翻译的知识被整合成了融合中西双方地方性因子的复合体，促进了西方地方性知识的世界性转化，为其在异域旅行的西方知识可持续发展提供了基础。同时西方知识的引介也为中国地方性情境注入了新鲜元素，拓展了中国地方性知识的生命。译者在二者之间追求的是一个最佳契合点，力求在重构的情境中呈现的翻译知识，最大限度地在异域知识体系中得到有效的转化、传播和接收。严复在知识翻译中展现了承载着中国精神品性的语言、文化与思想，在新情境中化解了中西地方性知识体系之间的紧张和矛盾，促进了两种知识体系的和谐共生。其知识翻译实践活动为今后的翻译实践提供了重要启迪，有助于翻译工作者和研究者有意识地平衡翻译中知识地方性和世界性的关系，理解和认识地方性知识的价值，彰显和重视世界文化多样性，在翻译中促进中国自主知识体系建设。
注释：
①又译作“吉尔兹”。
②书中原注：“制治经国之学，Science of statesman or legislator, 今译行政与立法之学。”
③“六书”是古人解说汉字的结构和使用方法而归纳出来的六种条例，分别为：象形、指事、会意、形声、转注、假借。
④原文表述为：“尝考六书文义，而知古人之说与西学合。何以言之？西学社会之界说曰：‘民聚而有所部勒，祈向者，曰社会。’而字书曰：‘邑，人聚会之称也，从口有区域也，从有法度也。’西学国之界说曰：‘有土地之区域，而其民任战守者曰国。’而字书曰；‘国古文或，从一，地也，从口以戈守之。’观此可知中西字义之冥合矣。”参见严复：《严复全集〔卷三〕》，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第9页。关于“国”字的源流和演变历程，如图所示：参见李学勤主编：《字源》，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59页。
⑤书中原注如下：“程子曰：‘亲，当作新。’新者，革其旧之谓也。言既自明其明德，又当推以及人，使之亦有以去其旧染之污也。”参考文献从略 （网转，侵删）
2025年5月17日